红颜

© 徐敏｜文

孙维世

她是非同一般的红二代。她以为自己可以通天，没人可以把她怎样，结果对手根本不给她任何喊冤的机会，直接拿她毒打致死。

说起来，她的背景非常深厚。父亲孙炳文，早年留学欧洲，与朱德是结拜兄弟。孙炳文牺牲后，她过继给周恩来做了养女。1949年毛泽东去苏联，她随同前往，任翻译组组长，兼管中央机要工作，与领袖朝夕相处。

熟悉那段历史的，一听此话，便知道她叫孙维世了。那些年，她可谓大红大紫，人称“红色公主”。她在苏联待过7年，在莫斯科戏剧学院学习表演和导演。此一期间，林彪也在苏联治病，被她的才情美貌所吸引，先是追求，继而求婚，被她婉拒。

回国后，她以全新姿态展示于人。先后翻译了外国名剧《一仆二主》、《女店主》，导演了《保尔·柯察金》、《西望长安》、《大雷雨》、《钦差大臣》等话剧。1956年，组建中央实验话剧院，她出任副院长兼总导演。

当时的孙维世，星光灿烂，耀人眼目，罗瑞卿大将夸她是我党培养的第一代戏剧专家、红色专家。在鲜花的簇拥和赞誉声中，孙维世自己也天真地以为，所有的伟人都了解她，喜欢她。即便有谁不喜欢她、恨她，也拿她没办法。

就居然胆大到不怕得罪江青。

最初，江青还是买她账的。49年毛去苏联，江青要求同去，不被允许。而孙维世不但随同担任翻译，还兼管生活。火车启动，江青只能留在月台上，眼睁睁看着孙维世向她挥手告别。第二年，孙维世与金山结婚，江青带着毛岸英兄弟、李敏李讷姐妹前来祝贺，顺便私下打听毛在莫斯科的生活情况，孙维世竟以党和国家机密为由，一口回绝。

再后来，有次剧场休息，江青找到孙维世。江青说，《杜鹃山》这出戏有很多问题，希望和孙一起拿这个戏作为试点，进行话剧改革。孙维世不冷不热的说：“我现在已经调到实验话剧院了，插手修改青艺的剧目不太合适，再说，我准备到大庆体验生活，也想在话剧上有所突破，所以没有时间和您合作了。”

这次江青又忍了。十年后，受到伤害的江青终于找到机会，厚积怒发，一举将孙维世置于死地。

曾经，孙维世也是惯坏了的公主。没人会想到，像她这样拒绝过林彪求婚的美貌才女，会下嫁演员金山。张郎郎在他的《宁静的地平线》中，称金山为“戏子”。但实事求是说，金山这个“戏子”不简单。此人十几岁就混迹于上海十里洋场，黑白两道通吃。后来入党，想去延安，经周恩来指示留在上海，隐蔽身份，扩大影响。李克农要他和杜月笙搞好关系，他也左右逢源，和国民党上层的李宗仁、白崇禧关系密切。抗战胜利后，金山成了国民政府委任的接收大员，派往长春接收日伪电影制片厂，担任厂长。

回到南京后，又同张治中等人一道，作为国民党和谈代表团顾问，前往北平参加和谈。居然无人知道他的中共党员身份，你说国民党如何不出问题？

新政权初期，中国青年艺术剧院成立，金山以副院长身份出席开幕典礼。许多人不以为然，冷眼相看，认为这就是党的统战政策。等到廖承志宣布说：“我向大家介绍的这位副院长，就是共产党的大特务金山。”众人这才恍然大悟。张治中后来见到金山，说了一句：“金山，你真是个好演员。”

金山不但骗术高明，演出技巧也是一流，还是出色的导演，人也帅气。这让第一次与他合作的孙维世心生爱意，竟至不顾所有人反对，执意要和他结成夫妻。

金山

这一年，孙维世已经29岁。她在担任话剧《保尔·柯察金》总导演时，金山饰演主角保尔，两人在讨论剧情中，相识相知，情好日密，竟至不顾金山已婚，自己面临插足的困境，置舆论反对于不理不睬。

这金山也是具有非凡魔力，1930年代，他出演《赛金花》时与扮演女主角的演员王莹相识相恋，结为夫妻。1940年代在重庆主演话剧《屈原》期间，与扮演婵娟的演员张瑞芳相爱结婚，证婚人是杜月笙。

前两次婚姻没有遇到障碍，而这次与孙维世结合，却阻拦甚多，连周恩来也表示反对。但孙维世铁了心要跟金山走到一起，两人为此交流过意见，得出一个结论：只要相爱，那就一定是不顾一切的。无论是给张瑞芳带来伤害，还是在一起会遭受责难和非议，都要不顾一切的去勇敢承受。

孙维世（中）与周恩来夫妻在一起

结婚当天，张瑞芳去了上海，周恩来叫邓颖超带来的礼物是《婚姻法》。周对孙、金二人的婚姻是有保留的，他要给孙悟空戴上一个紧箍咒。

问题是，这个紧箍咒在北京范围内可以念，一到朝鲜，它就鞭长莫及。

1951年，金山和文化艺术慰问团前往朝鲜战场，金日成让自己的女秘书给金山当导游兼翻译，结果两人睡到了一张床上。金日成勃然大怒，下令枪毙了女秘书，金山交给了彭德怀。彭德怀请示北京，周恩来指示押回国内处理。

金山一到北京，便被当众宣布开除党籍、撤职查办。

那天，台上台下都等着孙维世表态，金山的命运就系于她一句话中。孙维世慢慢站起来走到台前，缓缓地说：“金山犯了不可原谅的罪行，我相信：这是他最后一次了！”

金山被押回北影。在关押的几个月中，每到周末，孙维世会去监狱探视，给丈夫送去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。公安部长罗瑞卿听到汇报，知道这两口子毕竟还是情意绵绵，不看僧面看佛面，于是指示下面说：金山不用关了，他就那么点生活问题，让他去劳动锻炼吧。

这边一放人，那边恰好赶上要排契诃夫名剧《万尼亚舅舅》，找了许多男演员试戏，苏联导演都不满意。50年代初期中苏关系正是蜜月，苏联专家是当圣人看的。这位导演质疑中国难道就没有适合的男演员吗？孙维世趁此机会推荐了金山，找来中国青年艺术剧院试镜，果然非同一般，非常成功地扮演了万尼亚舅舅。

金山因此躲过一劫，从此远离拈花惹草，再无绯闻，无论演艺生涯还是导演行当，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丰硕成果。

如果不是十多年后爆发文革，孙维世这一生比之金山，凭借她的背景、才气、勤奋，定然更能事业有成，前途辉煌。然而这一切都因为一场风暴的到来而彻底毁灭。

1967年9月，先是在人民大学任职副校长的大哥孙泱，被康生、陈伯达、江青定性为“坏人”、“日本特务”，组织专案审查，直至毒打致死。朱德得知孙泱死讯后十分悲痛，说：“孙泱有什么错？他的错误无非两点，第一是给我当过秘书，第二是说了真话。”孙泱遇难前，朱德曾请周恩来出面伸以援手，周恩来苦笑着说：“有些人，我没有保他，他的日子还好过些。我保了他，日子就更难过了。”

面对兄长之死，孙维世按捺不住满腔的悲愤，提笔给周恩来写信求助。她同时还给毛泽东、林彪、康生、江青发出了四封申诉信。若是往常，她是可以随意出入中南海西花厅周恩来住所的，但此时她已经不能动辄再往西花厅跑了，所以只能写信求助。至于孙维世给总理的信中究竟写了什么，无人知道。从后来的情况分析，周恩来似乎也未能采取任何有效措施。

这年底，江青以“特嫌”罪名，将金山抓进了监狱。又借搜查金山“罪证”为由，对孙维世进行抄家，抄走了孙维世的大量信件和照片。

搜查中，江青截获了孙维世写给周恩来和毛泽东的信。孙维世在信中指出，受江青迫害致死的人已经太多，希望有关方面立即制止江青的政治活动。江青拿了此信去见周恩来，指控孙维世公然反对文化革命，要求周恩来将其逮捕。

周恩来脸色凝重，一言不发，在孙维世的逮捕证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。当年，中央专案组在逮捕要犯或逮捕比较特别的犯人时，都要周恩来签字批准。其中经周恩来签字逮捕的人员也包括他的弟弟周恩寿、王光美的哥哥王光琦。

1968年3月1日深夜，孙维世家的房门被敲响，一群人冲进屋来，什么话也不说，拉着孙维世就朝外走。逮捕孙维世的并非公安机关，而是一批空军部队的现役军人，他们是根据叶群的指示将孙维世抓走的，而叶群又是依照江青的指示行事的。为了阻止周恩来营救，他们没有将孙维世关进秦城监狱，也没有送到军队“看管”，而是关入了北京市公安局一个秘密的看守所，将孙维世改名“孙伪士”，并定为“关死对象”。

这让对中国情治系统了如指掌的周恩来，竟然无法查询到孙维世的下落。

几十年后，仍然没有人清楚地知道当年孙维世被捕后，最终是怎样被虐杀的。据共和国国徽设计者张仃之子张郎郎回忆，他1968年八九月份，因组织地下文学沙龙“太阳纵队”，以现行反革命罪行被捕入狱，从北京看守所的K字楼移送到了五角楼。那段时间，在他楼下的牢房里，有个女犯不断地喊口号，日夜不停。为此没少挨看守打，甚至给她戴上胶皮面具。但只要摘下面具，她又会高喊：“真理是不可战胜的，野心家爬得再高，总有一天会被戳穿。”“砍头不要紧，只要主义真。”她就这么来回喊，也被反复打。直到喊累了，看守也打累了，她又改为小声歌唱。

有天晚上，楼下的女犯又唱起歌来，张郎郎问同室的小李，会不会是孙维世？大家不能肯定，但感觉有点像。一个犯错被抓的老公安说：“她这么闹，在这地方就活不长了。”张郎郎在监狱里关了10年，目睹过像这样闹的人，最后都死得很惨。

1968年10月14日，孙维世在牢房中被活活打死，死后伤痕累累，身上还戴着脚镣手铐，头颅中插着一根长长的钉子。死时年仅47岁。一代红颜，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人生，死后连骨灰也没能留下。